珍惜生命讀書會
參禪日記
我生於民國初年,那正是孫中山先生解放婦女運動的大時代,而我家又正是女少於男的家庭。自我住胎,一家人都盼望生個女孩。果然天從人願,一家人都叫我小姐。待妹妹出世,就叫寶寶。四房人中,就只有我們這兩個寶貝了。當然,物以稀為貴,我總是在二叔家玩,叔叔愛我不啻己出。而妹妹則經常被四叔家接去。我們姊妹總不得承歡膝下,甚至母親逝世都不知道,而造成我此生最大的遺憾!
結婚那年,家人因戰爭離散。我與他(女兒的父親)一別三載,從湖南分手。他去廣西,我往貴陽,而廣西與貴陽之間,每週只有班機一次,專送郵件,有時一次接三五封信。這就說明,不管你一天寫幾封信,總之每週只有一班郵機為你服務。而那一陣桂林轟炸之烈,日以繼夜,山洞都能炸垮,所以每週一見到信,自然就會這麼想:“這是否是最後一封呢?”當時我正在教廳服務(審核員),每天兩次上下班(上午七點至十點,下午三點至九點),還要跑警報,又住在親戚家,處處都不方便。而在當時,如我之遭遇者,比比皆是,並不乏人。亂世本來如此,何足怪哉!
兩年後,我們又在昆明重聚。屆時他已投筆從戎,我則到中運公司任審核員。不久又去參加趕修滇緬鐵路,在糧管處任中尉科員,因為滇緬鐵路軍事化,職員都是軍階。滇緬鐵路解散,在勝利前生了一個女兒。勝利後,由昆明飛重慶,由重慶飛成都,由成都乘江船、海船至臺灣。由於政府的妥善安排,生活安定,將近三十年如一日。然而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他無疾而終地去了。
第二年秋天,女兒請到全部獎學金,來美讀博士學位。第三年的冬天,我亦來美。吾師南先生懷瑾囑學打坐。並訓以“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”。老師常常寄書給我。我看書有不懂的地方,或打坐有了境界,就請老師開示。忽於前年十一月意境上出現一片大海,立即稟明老師,老師即規定每日寫日記一篇,積滿半月寄呈一次,所有一切疑問均寫在日記上,請師開示。由於懷師的循循善誘與日記的批示,我又深入不少。師曾寄贈一本《禪秘要法》,我統統觀過。我喜歡禪,因為它直截簡便,最適合我這種笨人。至於觀想,是利用生理、心理互相影響,可作遊戲。但亦有實用的。
禪貴自悟,也靠自證、自修。別人是幫不上忙的。不懂的可問老師,但老師不可能代你悟、代你證、代你修。而且這東西,並非盡人都成,不可抱太大的奢望,但亦不要失望,它能成就在刹那,所以只要有口氣活著的人都有希望。
我是個不會畫葫蘆的人,學禪也是一樣,我只能根據禪的原理和老師的開示作為準則。至於內容,禪是活潑的,不必太拘。譬如人家修三觀,能清清楚楚,一觀一觀地修,我卻不會,我分不清層次,一修就一起修下來了。有人說,有為法易學,因為它有方法。我卻喜歡無為法,我喜歡它活潑自由,雖然它也有它的規矩,卻不似那麼死板。這就是我不會畫葫蘆的證明。
至於打坐,經常是早晚各一次,如果臨時遇有方便的時間,就多坐幾次,幾分鐘都可以坐。如果能心身舒暢,坐一分鐘,都有益處。以上這些都是我一知半解的看法和想法。還是要聽老師的開示,才能算數!
一九八零年六月於美國
老師:
五月二十八日手示奉悉。謝謝開示!
一切境象又都成為過去。前幾天在坐中,忽然感覺天好矮,四周好狹,我在中間透不過氣來。有時耳內發癢,似有風聲,我想是氣沖耳膜之故。有時心內一片清淨,一絲雜念沒有,真像一片晴空,沒有一點百雲,舒適極了。那是在午夜,一覺醒來,那同身輕如葉一樣的微妙,心裡清楚得很,提不起一點念頭。只可惜為時不多,一刹那就過去了。
我看過了《維摩精舍叢書》的《榴窗隨判》,得益不少,但不懂怎麼使六識出六門。
我現在只懂無念並非什麼都不想,那只是意識暫停而已。我更瞭解提起即用,放下便休,在體之時,用歸於體,在用之時,體在用中的道理。
所謂提起,放下,放則彌於六合,收則退藏於密;展則彌綸法界,收則絲毫不立。以上這些是否同一個意思?
當妄念起時,那能覺的和要空即空,要有即有那個能做主的,是否即是我們要找的那個無位道人?能覺的和能做主的是否同一個東西?人的煩惱是否業力借神識而活動?
不借是不是“如百千明鏡鑒像,光影相互,塵塵刹刹,各不相借”的意思?
我正看《指月錄》,那些機鋒轉語,我不懂,我大多以不求甚解了之,不過有些地方看完了,仍要請老師開示。我覺得人難得的是智慧,世間有很多聰明有餘,智慧不足的人,我連世俗的聰明尚且不夠,更不談智慧了。如果智慧能在定中求,那該是我最大的希望!專此敬請 道安
金滿慈敬上
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
滿慈夫人左右:
來函所提問題,你都自有解答,所以不再答覆。
關中懶動,所以遲遲作複,敬請見諒是幸
南懷瑾
八月二十二日
老師:
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後,一直在等您寄來的東西。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關中日記。從農曆正月初一至十四,共二十四張。最後一段是說長公子長壽,此次考取及一切,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。最後兩句是“在現實社會一般世俗觀念看來,大家認為亦是一種光”,到此為止,沒有下文,我想似有遺失?
看完老師的日記,真有說不盡的感慨,尤其關於二公子那一段。老師說得很對,人一生的安危,本來就難預料,何況目前學軍事,更是如同賭博,勝負難蔔。一方面,老師希望他進西點,一方面又父子情深,感慨無窮,這種心情,我最能瞭解。但願他能為老師未完願力之化身。
老師的絕句:“此心歸到真如海,不向江河作細流”,我想老師已辦到了。老師在關中一天入定幾次,據說有時脈解心開,像心臟病突發一樣,幸而是在關中,若平時如此,就不能辦事了。我已看過《指月錄》,我最羡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禪師。但不知是否有自殺之嫌?除了一些機鋒轉語之外,每段我都詳細看過,得益不少。有人被狗咬而悟,他悟什麼?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見的一刹那,那就是本來面目?空空如也。我也看過了《圓覺經講義》,全是禪宗的頓悟和漸修。講得非常清楚,我花了很多時間,連看帶抄。因為我帶孩子,時間不多,都靠夜間燈光下用功。我現在懂得那個能知的,能做主的他,就是“真照無邊說似他”的那個似他的他,是幻知。因為這個知是能所宛然的,所謂一動即覺,一覺即離,是以幻修幻。都是幻知幻覺。最先要悟淨圓覺,依悟起修,須假禪觀。三觀即空觀、假觀、中觀。勤斷二障,然後先斷迷識四相。後斷迷智四相。據說覺性雖非修生,但以修顯。所以必須要修。這本書的重點,大致如此。老師以為如何?何謂臥禪?何謂眠夢工夫?“無情何必生斯世,有好終須累此身”!確是如此!
老師的決定閉關是對的。我越來越體會到此身真是大累!但又不能不要。我不懂《禪海蠡測》何以要譯?臺灣朋友我已介紹去買了!都說很好。 關中尚乞珍重!即請敬安
金滿慈敬上
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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